《瞭望》文章:“取消中医”抖出中医沉疴
在“韩国拟将中医改为韩医申报世界遗产”的时候,一些中国人却堂而皇之地亮出了“取消中医”的呼吁,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对卫生部发言人的言论并不满意,但我基本同意他对此的评价,一是无知,二是抹杀。”正在外地出差的中国科学技术信息研究所研究员贾谦在电话中说。此话针对的是近日网络上流行的“告别中医中药”、“促使中医中药退出国家医疗体制”等观点。
广西中医学院经典中医临床研究所首席教授刘力红在接受《瞭望》新闻周刊采访时说,他对此事略有耳闻,知道得并不详细。但“这种观点的提出不是简单的牢骚,而是以一些现象为依据。那么,在当前中医形势表面看来一派大好、非常热闹的背景下,这也促使大家思索、反思中医的问题。”刘力红是《思考中医》一书的作者,该书曾在2003年带动了一股中医文化热潮。
长期研究中医药发展战略的贾谦,用“中医已经危在旦夕”表达自己对这类主张在网络上流传的感受。
网上签名“告别中医”由来
此事当从张功耀说起。《瞭望》新闻周刊从中南大学校办了解到,张功耀是该校政治学与行政管理学院教授。几经周折,本刊最终未能联系到他本人。
综合张功耀在自己博客上贴出的文章,今年4月发表在《医学与哲学》杂志上的《告别中医中药》一文,可以被看作最初的导火索。在这篇文章中,张功耀称“以文化进步的名义、以科学的名义、以维护生物多样性的名义、以人道的名义,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告别中医中药。”
该文一出,旋即在中医圈内引发争议。此后,张功耀陆续在博客上发表文章《告别中医中药比破除迷信更容易》《中医诸“优势”辨析》《向中医的护医使者们提八个问题》等文章,并在6月10日的《给全国网络读者的公开信》中说:“这篇近乎宣言书式的檄文(指《告别中医中药》),最大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它终于打破了‘中医神圣不可侵犯’的神话!经过热心而勇敢的读者转帖,和与中医护医派人士之间的短兵相接的舌战,这篇文章就像‘共产主义的幽灵’那样在中华大地上徘徊。”他又断言,“不出20年,中医中药就将退出科学的殿堂,回到它原来的起点。”
其后他又撰写了《“中医科学化”失败的原因分析》《“中医内部改良”何以失败?》《再论告别中医中药》《从实践的角度看中医中药》《中医药“国际化热”的冷思考》等文章,大多被“医学捌号楼”等专业网站转载。
同时,中医界内的反击也不时出现。在“中国中医药论坛”上,多篇“倒张”文章被红色标注,引人阅读;一些“挺张”言论则遭到屏蔽。即便是在张功耀博客的留言板上,也大多为否定言辞,还有人指责反击文章被张功耀删除。
值得一提的是,反驳言论多为情绪化语言。这也促使张功耀在其《横眉冷对千夫指,昂首迈向百里程》的文章中说:“从我国‘护医派’人士的近期作为看,他们保守中医中药的能力,远不如1929年进京的‘护医六杰’。”他由此感慨:“也许,中医中药连‘百里程’的未来都没有了。”
《瞭望》新闻周刊就此询问贾谦、刘力红时,他们认为张功耀的言论不值得辩论。中国科学技术信息研究所张超中博士坦言,《告别中医中药》等文章没有理论体系,而“没有系统理论的‘流行’只是一种‘情绪’泡沫”。
10月10日,这一基本局限在网络和医药圈内的事件,开始在大众媒体上传播。起因为三天前张功耀和一位署名“美国康复科医生王澄”的人,起草并发布“关于征集促使中医中药退出国家医疗体制签名的公告”。
联系两天前媒体披露韩国继成功将“端午祭”申报为世界文化遗产后,拟将“中医”改为“韩医”申报世界遗产的消息,人们对传统复兴和民族自尊的热议使该话题升温。
更多人看好中国“薪火相传”
对此,卫生部新闻发言人明确表示,这样的签名行为,是对历史的无知,也是对现实生活里中医药所发挥的重要作用的无知与抹煞,卫生部将坚决反对这样的言论和做法。
从网上言论看,发表意见的各界人士对此问题形成三足鼎立的态势。
“取消中医方”以有着“学术打假第一人”之称的方舟子为首,认为中医是一个包含了哲学、玄学、迷信、民间医术和巫术的大杂烩。如果有人非要说这种东西是科学,那就是伪科学。中医没有什么科学价值,但是有文化价值。
坚持“中西医结合是正解”的中立方提出,中医药要抓住国际化发展的大机遇,制定好中医药发展规划。
但更多网友则坚持“中医应该受到保护和发扬,它是我们民族的国粹,也是我们中华民族的骄傲!”这些人强烈痛斥取消中医的说法,并称取消中医纯属无稽之谈。
国家中医药管理局新闻发言人在接受《瞭望》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发起这种网络签名活动,是对历史的无知,也是对中医药历史功勋、现实作用和科学内涵的肆意否定和抹煞。中医药经历了几千年的实践验证,深得广大人民群众的喜爱和信赖。实践和历史也将证明,这次签名活动和历史上否定中医药的事件一样,只是一场不得人心的闹剧。
取消中医的说法激怒了众多的中医从业者。从事中医工作近30年的北京中医 医院于大夫怒不可遏:“这些人的言行实在太滑稽、太可笑了。对于这个幼稚的举动,中医界人士是不屑同他们进行理论的。”他认为,高喊“取消中医”口号的人,心态上或多或少带有一些偏执因素,当然,不排除近年来一些跟中医风马牛不相及的保健品或是健身方式打着中医旗号到处忽悠消费者的事实,为本来不是很兴旺的中医在民间平添了一些不好的传闻,但是这口黑锅不能直接就扣到中医的头上来。
于大夫说,在历史上,一些学西医的人对中医有偏见,有看法,这不奇怪,但中医经过这么多年发展,已经采用现代的研究方法开始规范化、量化。他说:“中医有几千年的历史,伴随着华夏文明的产生,对老百姓的医疗健康起到了重大的作用,而西医才两三百年,怎么能相比呢?应该说西医和中医各有优点,不能取消任何一个。”
号中医脉象的尴尬
一位网友留言说,中医是中华民族的健康祛病之本,也是中华文化的瑰宝和脊梁。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对卫生部发言人的此番表态深以为然。但同时,我也不得不遗憾地指出:中医沦落到今天这样的境地,不能不引起国人的深思。
有网友尖锐指出,中医走到今天是存还是废的处境,是由于卫生部在中医问题上采取了一系列不合理政策和措施的结果。概括地说就是用管理西医的方式来管理中医,用培养西医的方式培养中医,将中医“西医化”。这位网友说,中医和西医各自孕育于两个完全异质的文明系统,因此也有着完全不同的发展和变化规律,用任何一方改造另一方,都必然会导致另一方的消亡。而用西医改造中医的一个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庸医的大量增加和良医的急剧减少。
根据中国科学技术信息研究所中医药战略研究课题组的统计,1949年我国人口不足5亿人,中医人数为50万人。2003年我国人口增至近13亿人,中医执业医师人数49万人,但其中真正能用中医思路看病的不过3万人,而且几乎都是50岁以上的老医师。另有统计显示,我国的著名中医人数已从上世纪80年代的5000余名骤减至现在的不足500名,这说明我国中医药正陷入传承危机。
在全国等级医院方面,以西医占绝对优势的综合和专科医院与中医院之比约为6:1,且中医院规模远远小于西医院。据2003年的统计,全国医药高等院校共136所,西医院校104所,中医院校32所,中西医院校之比为3:1,且中医院校规模均小得多,教学条件、环境及经费投入均与现代医学院校相距甚远。
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呼吸科主治医师王丽在该院作过调查统计,结果为90%的病人不再相信中医。在一般人印象中,诊断和治疗疾病还是要靠西医,只有在某些慢性病、西医没有好办法解决时,可以考虑去看中医,但中医最多也只能辅助西医进行调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急性病如感冒、肠炎等,还是西医治疗快,中医疗效慢;急救靠西医,中医不会急救;外伤、骨折、肿瘤等疾病,几乎不会有人想到中医可以治疗。
中医院沦为二流西医院
来自中医药战略研究课题组的调查指出,我国现在的等级中医院几乎没有一家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医医院。在这些“中医医院”中,查病主要靠西医仪器来检测与化验;断病主要靠化验单数据来判定;处方主要按西医思维与理论来开方治病;抓药则是中药西药并用;验效主要靠西医仪器来检验治疗效果。多数中医已不会用“望、闻、问、切”辨证施治。
中医药也许简便廉佳,但若靠它收费,无法养活医院。据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对66家中医院的54个中医服务收费项目进行了成本与价值的比较,结果显示54个项目中有40项,即近3/4的项目亏本经营。最常用的中药熏药治疗、骨折手法整复术、普通针刺、耳针、灸法、拔罐疗法,其盈利率全为负数。而西药进出中医院的差价大、仪器检测化验费昂贵,能够为医院盈利,为医生创收,所以中医院大量购买西药与医疗仪器设备。据统计,在“中医医院”开出的药方中,70%出自西医之手。全国等级中医医院的药品收入中中药占40%,西药占60%。
据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呼吸科主治医师王丽介绍,有一位老年妇女患者,咳嗽两个多月,在西医院服用了多种抗生素、止咳药不见好转,她怀着希望转到一家中医医院就诊。一位专家竟然给病人一边输抗生素,一边吃中草药。一个月以后,病情仍不见好转。王丽看了一下这位中医院专家开的方子,组方用的全是清热药和止咳药,每次开十天的量,根本没有按照中医理论进行辨证施治,而是受了西医理论的影响。王丽给这位患者开了三副中药,三天后她的咳嗽就好了。
身兼中医药战略研究课题组组长的贾谦认为,现在中医院中的医师不能掌握中医理论和技能,西医水平又无法和专业西医医师相比,所以中医医院已经沦落成“二流的西医院”了。
据了解,我国中医院校每年招收几万名学生,但培养出的真正中医并不多,有中医科研成就者很少,名中医更是罕见。中医药战略研究课题组调查认为,这是中医院校教育严重西医化的结果,大部分老中医也持此看法。
对32所中医院校的调查显示,学生约1/3的时间学习西医,理化知识与西医理论丰富,但中医理论基本训练严重不足。英语、计算机等公共课程占了1/4。历来被中医大家所重视的中医经典学习课程不断被删减,甚至成为选修课。中医教学中掺杂“牵强附会”的西医学诠释内容越来越多,很多学生基本看不懂中医古籍。中医科学院的一位教授介绍,由于课程设置和考试关系,他的21个研究生的外文和计算机水平都很高,但却读不懂《本草纲目》的《序》。
在技能培养上,学生要做很多动物实验,但对中医的望、闻、问、切等临床功夫训练不足。毕业后,多数学生不大会用中医理念看病,大多转行西医,或名行中医实以西医为主。中医药学研究生,大都不是在中医理论基础及临床诊疗水平上提高,而是按照西医的教育模式和标准,提出硕士做到细胞水平、博士做到分子水平才能毕业。不少中医硕士、博士并不会用中医理论与技能看病。
贾谦举例说,有位中医学院院长原是西医妇科硕士,做了两年白鼠实验成了中医博士,当上了中医学院的院长。广州中医药大学教授邓铁涛教授痛心地称:“我们是一代‘完人’,完蛋的完。”他担心学院派、实验派中医成为主流后,中医将不知如何发展。
调查显示,现行中医院校的教育模式正在把学生培养成中医不精、西医不通的半成品,成为中医的“掘墓人”。他们利用一知半解的中医和西医知识,否定中医的科学性;或利用一些时髦的标签语言来阐释并未真正理解的中医理论。而中医院校将中医、中药、针灸等设为相对独立的专业,医不识药,药不懂医,如此割裂水乳交融的中医医学和药学,结果造成学生知识结构上的“残废”,中医、中药、针灸的作用都难以充分发挥,甚至很难维持原有水平。
《执业医师法》切断中医师徒传承模式
中医是一门继承性极强的医学科学。几千年来,中医人才培养一直靠师徒传承,通过口传心授,将基本理论、中医特色、临床经验传授给徒弟。徒弟在抄方侍诊中,了解老师的思维方式、治病用药的方法。
中医药战略研究课题组的调查称,我国不少师徒传承的民间中医不仅治疗水平高,而且成本很低,但是因为西医知识不足而过不了执业中医师考试关。按照《执业医师法》规定,必须有4年以上医学院校学历者,才能参加执业医师资格考试。考试内容近2/5是西医知识。而民间大量的中医无此学历,不懂西医,不懂外语,虽然医术高明,也拿不到行医资格,行医即属非法。
现行医疗执法监督制度也阻碍了正常民间行医,民间行医即使属于正常死亡,因无行医执照,若有人提起诉讼,必受制裁。中医院的中医师也会受到这方面的制约。例如中医的医疗事故要由西医来鉴定,由于中、西医属于不同的体系,之间就会产生分歧,致使中医诊治时缩手缩脚,不敢用药。在这些限制下,许多真正的民间医生只得地下行医。由于老百姓对民间中医的需求巨大,所以三教九流的江湖郎中也混迹其中,良莠不齐。
中医药界目前普遍流传着这样一个警告:照此下去,用不了10年,中医药将毁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上。果如此,我们将成为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因为我们的后人将以高昂的代价,从外国人那里去赎回原本由中华民族发明的中医中药,他们会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我们的先辈如此愚昧,竟把国宝当垃圾一样扔掉呢?
如此看来,网上关于中医存废的这场大讨论,并非无稽之谈,并非无知之谈。中医存废,确实是不容回避的现实问题。